“你当这很容易吗?长生大道,道可为盗,盗者,取也。这一个‘取’字,便是长生路上最难之事。你修行途中,遇到的问题可不仅仅是这珠宝光气的美人,千万个修行法门、千万种灵丹妙药、千万条人情干系,你取哪个,舍哪个?你取了它,可真能长生?你舍了它,日后真不后悔么?”
余慈笑容收敛,这已经不是理想和践行的问题,而是被老道重新引回到鱼龙之论上。
“人之修行必须看准这个道理:人生于天地之间,从不是为了把自己孤立出去,修行到顶峰如何,我不知道,但修行路上,人与人之间,彼此感应交通,有互帮互助的,有形同陌路的、有不共戴天的;人与物之间,也是感应交通,有密不可分的、有可有可无的、也有见而生厌的;至于人与天地之间,什么天人合一、天人交感更是明明白白写在典籍上。
“如此联系,虽是纷繁复杂,但在此间有取有舍,才是正道。不把这里面的道理参透,不明白‘外物’也是修行的根基,孤零零进山参禅,美其名曰‘死关’,其实只是个死字罢了!”
余慈垂头回应:“谨受教!”
但很快,他又抬头,咧嘴苦笑:“只是这道理听起来,取取舍舍,复杂得很、困难得很,也……无情得很。”
这时他想到的是最近一段时间结识的朋友。按照老道的理论,追求大道中,若有必要,叶途可以舍、宝光可以舍、小九可以舍、他老道也可以舍!
是这个意思吗?
老道神色悠悠,似乎是出了神,旋又抚须而笑:“不是在世上经过风雨的,说不出这‘无情’二字,这很好。但要知道,大道无情是劫关……却‘任是无情也动人’哪!
说罢大笑,笑继而歌,击杯为拍:
“仙路长兮长生难,长生难兮难劫关。难劫关兮关生死,关生死兮死不难。”
梅雪小亭中,白眉老道便这么清嗓而歌,声震枝叶,雪落有声。其实声音并不动听,词句也是直白平常,就是声调中颇有些诙谐自嘲的意味儿,再想过一层,便又觉得这里面字字辛酸,挤得人心血不畅。
余慈知道,老道士是用这种方式点醒他,但却把自己赔了进去。他想笑,摆在脸上的时候,却已是发了苦。
这是他第一次接触修行中高深的理论,可是若是天下修士都是这般修炼法,何其无趣,何其憋闷?
这不是他想象中的、追求中的长生……真的不是!
所以,情绪激荡中,他又吞得一杯酒进肚,有了几分醉意。
他的酒品其实不太好,一旦有几分酒意,性子便显得过于狂放,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倾向。他斜眼再看,虽然他不喜欢老道刚才的言论,却很欣赏老道士恣意放任、旁若无人的姿态。这老道,确确实实是个性情中人。
大概也正是因为如此,老道才在长生路上折戟沉沙吧。
不过这评价到了嘴上,又变换了说法,他借着酒意,叫道:“好老道,是个妙人!”
突兀的称赞声,却让老道神态愈是悠然沉醉。他稍稍变化音节,将四句歌辞反复歌唱。余慈从中屡次听得“长生难”三字,再见老道皓首苍颜,垂垂老矣,心中如何没有感触,心中激荡之下,竟也击掌拍桌,随老道高歌:
“……难劫关兮关生死,关生死兮死不难。”
一苍劲一清越,高下相激;击掌声、拍案声,老少相应。如此,简单的歌辞竟然真给他们唱出了味道。待得“死不难”三字又过,余慈已是心绪如潮,激昂澎湃,手上猛地发力,震得小亭轰声大震,几乎要塌下来。簌簌粉尘下,他恨声道:
“死不难、死不难,最不难之事,便是最憋气的东西!”
老道也停了口,笑吟吟地道:“知难而上,才能长生。你可知道如何走那长生路了么?”
“知道了、知道了……”
余慈确实是清楚了老道的意思,可是却越发地不得劲,这种取取舍舍、有情无情的东西,让人觉得太脂粉气。其实他倒不怕死,反倒是烦恼这些缠缠绕绕的玩意,为什么修道就不能像使剑那样,一剑过去,立分生死,来个痛痛快快呢?
憋气的时候,就要饮酒。酒杯里洒了灰,他就不要酒杯,抓着酒壶,一口饮净,酒味虽薄,却是一气冲上了脑门,他心绪激荡,又想到于舟先前所言的天地、物、人之说,一口气顶上来,如鲠在喉,不吐不快,他忽地拍案大叫:
“为什么非要取舍不可?使万物为我所有、使万人为我所用、使天地自然为我所使……这样,还不得长生么?”
老道闻言怔了。
余慈吼出声来,也是脑中一清,立知自己说了混话,刚想解释,却见老道放声大笑,忽地拂袖,砰砰咣咣一阵乱响,满桌子的酒杯小菜摔了一地,差点儿连盛着鱼龙的石盒都摔下去。
此时宝光已携酒到了小亭外,突地看到这幕情形,直接给吓呆了。
老道笑罢,又看着余慈,半晌不语。
余慈生平还是第一次后悔酒后失言,迎着老道的目光,他苦笑道:“这是气话……”
老道忽尔展颜一笑:“很好!”
“什么?”
“我知道是气话……但这些句子,就是气话,我也说不出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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